风花雪月不肯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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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克雅未克

有点长

信念、现实与爱的故事



雷克雅未克

 

BGM:哀樂無名-樹妮妮

 

 

 

雷狮身上有一股经年的烟草气息。薄荷味带四月雨,不温不凉的三伏夜。

雨下整夜,浇透迤郁的都市,

都市在他眼前倾塌。

 

 

---

再听见安迷修这个名字的场合有些突兀,因此雷狮终于还是没能完美自控,近乎本能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画坏的一笔偏离轨道,在纸面蜿蜒出一道迤逦的痕迹。他皱着眉徒劳地把笔甩了甩扔进浑浊的水里,抬手捏捏鼻梁。身周一时显得有些过于安静,他抽了支烟出来叼在嘴边,含糊地问了句:“他怎么了。”

没人答话。方才提起这个名字的人像是犯了什么禁忌,顿时缩着脖子噤了声。一边的凯莉示意他们各自专心自己的活,扬手把火机扔给雷狮。

“不是没感觉了?这么大反应。”

雷狮不置可否,银色的打火机在指间毫无章法地转动。半晌,他点点头:“是没感觉了。”

凯莉不留情面地指出:“你不是不抽烟了吗。”

“没抽。”

雷狮向后靠在椅背上,手背搭着眼睛,呈现出一种放松的姿态。他们相对沉默片刻,雷狮的声音穿过他的手指流出来:“……他怎么了?”

凯莉不着痕迹地摇摇头,低声道:“听说他要出国了。”

又是一阵真空般的静默,雷狮像怕惊醒沉睡的人一样虚无缥缈地开口:“挺好。”

挺好的,他们终于要越走越远了。

 

 

---

很多人问他们为什么会分手。太多了,不过很少人直接问他,更多的是旁敲侧击、探问外人,再九曲回环地传进他耳,这让他极度不耐。很难想两个普通人之间的事会闹到这样人尽皆知,何况他们根本从来没有宣扬过。后来雷狮甚至已经形成一种反射,不等对方探寻的利刺通过委婉的言辞表达完整,就能平和地摇头,说性格不合,很遗憾。

但他其实更想做的是给一个冷眼,最好扔下一句与你何干,像个莽撞的高中生,光是想想就有种幼稚的酣畅。他的确没什么好说的,没有什么谁的原因,只是现实太惨淡,年轻的爱恋难敌茫茫前程和不可知的未来。要在不一定的人同光阴之间做一个选择,太难了。

只是不知为何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会走到最后。同学、朋友、甚至老师,每一个知情者在最初的不可思议后都一致认同没有谁会比他们更适合对方。看似千差万别,然而丝丝缕缕都契合。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有时似乎大家都默认他们成为一个个体,谈及其一必定牵扯其二,好像生来就该这样严丝合缝。

以至于雷狮自己,也极盲目地认定他们会一辈子的。

 

安迷修多数时候看上去乐观积极,然而他的骨子里大概生来带着点悲观因子。因此人世投他以一点善意他都愿意报以涌泉,哪怕一路艰困吃再多的苦也不觉得失望。

正因为对一切都不抱过多的希望,才乐于一切靠自己争取。

他有时觉得他们分开的光景可能从一开始就已成定数,因为他们完全是不同的人。他预料到了,却幼稚地相信一切问题都可以通过努力解决。

努力过,到头来仍觉得不够。

他们的热恋期轰烈而迅速,热爱逐日消弭后只留下现实的墟烬。安迷修缺乏建立这样亲密关系的经验,雷狮年轻气盛,有时由于在乎显得控制欲强烈,霸道、蛮不讲理,他常常习惯性选择后退和忍让,自以为是恋人间应有的包容,实则只是让那些琐碎的矛盾像雪球般越滚越大,很少得到解决。

他们都不够成熟。

一再粉饰后的爆发来得更是猝不及防。安迷修公司聚餐,原本多喝了几杯,结束后又被拜托约车送几位独身女同事回家,自己便走得晚了点。到楼下才想起没带钥匙,正想打电话,一眼却看见个熟悉的人影。

雷狮垂着头站在楼道口的路灯下,手里握着手机。夜晚寂静的小区里只有这一点灯光沉默地亮着,也不知他站了多久。

安迷修一愣,下意识从口袋拿出手机来看,果然有雷狮两三个未接电话。他小跑两步过去,原本准备好解释晚归的台词突然全部消散在他那个等待的姿态里,什么都忘了,他把这归咎于喝多了,心里有些着急起来。

雷狮远远听见动静抬起头,看他晕乎乎的模样抿着嘴伸手架了他一下,想扶他上楼。安迷修却满脑子急着想解释,下意识软软地推了他一下。

雷狮的手收回去,脸色不由自主地沉下去。

安迷修做这样的事不是一次两次,雷狮有时都想他是管不住了,丢出去自生自灭拉倒算了。

但他冷着脸看着安迷修红着脸着急好半天,还是伸手使劲搓了一把他脑袋,背过去半蹲下身来:“行了,上来。”

雷狮有锻炼的习惯,背肌结实,背一个他稳稳当当。安迷修清醒时总不好意思,这时终于顺应内心,甚至有点黏糊糊地舍不得离开,脸贴着他暴露在夜风里微凉的后颈皮肤不时蹭两下。他还记得自己得说清楚,便嘀嘀咕咕把晚归和喝酒的原因都说给雷狮听,然而雷狮直到放下他来开门,仍然没有给出反应。

他那点因为亲密无意识带上的笑意也淡下去,在家门口顿住了。雷狮换好鞋看他还站在那儿,皱眉道:“做什么?”

放在往常安迷修一定不会在这种时候正面同他冲突,然而不知怎么的他看着雷狮略显不耐的神情,下意识便问出口:“你是不是不高兴?”

雷狮过来拉他的手一顿,似乎忍耐了一下,终于还是反问:“你问我?你觉得呢,我的男朋友大晚上替人挡酒、送人回家,你说我该高兴吗?”

没等安迷修接话,他接着问:“其他人呢?这时候怎么不上赶着了,他们急着回家,你家就没个人在等你?你怎么什么活都揽?”

“就你这点酒量,你很能啊。她给你什么好处要你当这个好人?”

他话说得有点难听,安迷修皱着眉刚想反驳,情绪上头被酒精一路烧得脸红鼻酸,不知该从哪里说起。余光里雷狮站在对面垂眼看着他,一动不动,好一会儿,他听见雷狮低声说:“……你明明可以找我。”

“安迷修,我就这么可有可无?”

雷狮的声音听起来几乎有些委屈了。安迷修顿时手足无措,那点不快立刻可以忽略不计。他从来吃不消雷狮对他服哪怕一点点软,可是像这种小事,在他眼里是完全没有必要惊动在家休息的雷狮的。

他们不是第一次因为这种事吵架,但雷狮是第一次真的对他发这么大的脾气,大晚上的随手扯了件大衣甩门就走。安迷修愣在门口等了好久,发现他真的走了,没有要回来的意思,才自己慢慢换鞋进屋。

他都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

安迷修就只有等。他理智地知道雷狮不是离了这个家就活不下去,对方大可以在外面混得很潇洒,可他还是在客厅坐了一夜。雷狮当真一夜未归。

那个晚上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捱过去的,天亮后他给雷狮发信息道歉,对方大概是直接去了工作室,迟迟没有回复。直到安迷修拖着沉甸甸的疲倦下班回家,屋里仍旧空无一人,中间的电话一个也没打通。

他撑着额头站了一会,默不作声地收拾了一个小背包直接开车去了雷狮的工作室。停好车他站到门口才给雷狮发信息:

“今天还没有结束?”

“我过来了,来接你回家。”

对方仍旧没有回复,安迷修只好又发:

“你不给我开门的话,我就只好睡外面了。”

其实他已经做好被晾一阵的准备,然而没等多久,大门就应声而开。不过他没来得及高兴,手搭着把手的雷狮一张脸冷得刮得下霜,面无表情站在那里,眼神都带着冰碴子。

雷狮脾气不算好,对外人常常连多余的表情眼神都懒得奉送,这副冷脸其实应该才算常态,他也不是没见过。然而安迷修还是被刺得心里一疼,习惯了特殊待遇后理所当然的再受不了他的一视同仁。他默默跟着进到室内,没等对方开口便道:“我下次会注意少喝一点,不替他们了。”

“你不喜欢,我就不主动帮忙送人了。”

“我也会注意照顾自己的。”

然而雷狮并没有很接受,他看了他一会,语气平平地问:“然后呢,他们说两句好话,你又要颠颠去献爱心?”

安迷修抿抿嘴,没想出话来否认。

这种程度的付出对他来说是习惯,是理所应当,而他的好意常常被其他人当做能够滥用的想当然也是事实,他似乎永远学不会拒绝,或者向雷狮求助。这才是最让雷狮恼火的。

他的沉默在雷狮眼里是一种无声的抗拒。他几乎都要气笑了,盯着他半晌,突地抬手一指大门:“不是要睡外面?你现在给我出去。”

安迷修一愣,抬起头来看他。深秋的夜又暗又凉,可安迷修定定同他对视好一会,似乎在确认他是不是说真的,而后低下头去,拎起那包不大的行李真的开门走了。

门被轻轻阖上,咔哒一声自动上锁。雷狮站在大厅中间咬了一会牙,终于忍无可忍地随手抄起手边沉甸甸的马克杯狠狠往地上砸去。瓷杯响而沉闷地碎了一地,厚重的碎片溅到他脚边,被他烦躁地踢开。

他真的不明白。

撑着洗漱台好一会儿,他走过去给客厅开了窗。秋夜的凉风扑面而来,吹得他清醒无比。雷狮沉默地站了一会,转身踩着一地碎片到门口,咔一声开了门。

一团黑影抱膝坐在门边,闻声抬起头来。雷狮面无表情地看他,冷冷地骂了句脏:“你还真他妈打算睡?”

安迷修没应他,却抬手牵住他衣摆,顿了一下,又扯着他往下拽。雷狮任他拉了几下才弯下腰,被他抬手圈住脖颈,不甚熟练地凑上来亲了一口。

雷狮蹲下来伸手去摸他的脸,拇指冷不防触到一丝水意。他皱着眉凑近看,安迷修挣了挣,被他仰面掰到眼前。

躲不开他的手,他眼眶通红地闭上眼,下拉的嘴角终于显出一点委屈。雷狮彻底再说不出什么难听话了,他无声地深吸一口气,轻柔地蹭掉他眼角溢出来的水珠,倾身抱了抱他。

这一刻雷狮就要屈服了。有什么办法呢,他爱上的不正是这样的安迷修吗?他既然这样喜欢做好人,他雷狮又不是没办法保护这颗赤忱的心。

 

只是未曾彻底解决的问题就像阴霾里暗生的苔藓植物,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难以发觉的角落迅速堆积滋长,封困口鼻、闭目塞听,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安迷修做了这个逃跑的人。

雷狮说出“我可没有你那么高的思想觉悟”时大概只是不假思索的随口一句,一直在说的安迷修却突然哑然,剩下的话全部在喉口卡了壳。

他们之间千丝万缕的不同就像长年累月的风沙蚀出的那一点孔隙,他以为能够在一起的两个人努努力总能找出点什么来把它填满。然而事实是那微不起眼的蚁穴后原有的壁垒经年消弭,裂隙愈来愈无法忽视。他不得不低头,在这他从来不会预料到的境地投降认输,承认他的爱人永远不会懂他。

想想他们之间很少说些绵绵情话,热恋期过后尤其。然而这一刻他突然很想说点什么,腻歪肉麻都算了,甚至我很爱你。

他的那句话脱口而出的半分钟内雷狮都没有任何反应,像是没听见。好一会倚在对面沙发上玩游戏的雷狮慢慢抬起头和他对视,漂亮的眼睛难以抑制地微微睁大,里面风起云涌,却迟迟没有回应,在等他收回去似的不可置信。好像此刻他说收回去,他就大度到可以原谅这个没有分寸的玩笑。

这一次安迷修没有遂他的意。他甚至一字一顿地又重复了一遍:“我们分手吧。”

他想,雷狮肯定没有料到他会是先说出这句话的那个。前几十年的顺风顺水让他绝对自信又跋扈,同他在一起后安迷修也没舍得叫他吃一分钱亏。安迷修说完也有些恍惚,有一瞬间猛地回过神来立刻想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可是不知怎么的噎在嗓子眼。他抬眼看雷狮,心底生出一丝侥幸的希冀——雷狮会不会挽留他?

但他自己清楚,不可能的。

雷狮如果会向他低头示弱,哪怕主动表达出一点点不那么固执而居高临下的在乎,他们或许根本不会是现在这样。

 

---

他们就真的分手了。

安迷修从房子里搬出来,公司的分配宿舍一直有他的名额,只是没申请过。他去填表时负责人看见是他都有点惊讶,他尴尬地笑笑,垂下眼来认真写字。

繁忙的工作分担了不适,现代人必须适应哪怕天崩地裂也得早起上班的模式,安迷修甚至有些感谢这种不近人情。指针一走就是半年,这期间他过分的出色表现甚至为他赢来了好几回上司的口头奖金鼓励。

直到大学同学找上门,责备他久不联系之余声明导师要求他一定到场。他盯着短信出神了一整个午休,最后还是慢慢措辞,自己给导师好声好气打了个电话,用一个应酬推掉了聚会。

这场聚会一向不会拒绝人的安迷修没来,从来难得请动的雷狮反倒到场了。老教授年纪已经有些大,精神却很好,前阵子才从国外的展会回来便嚷着请几个得意门生吃饭,顺带检查成绩。雷狮推开包厢门时正听见老人家痛心疾首地斥责安迷修,直骂他心里是不是没有自己这个老东西了。

雷狮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周,立刻有人起身热情招呼他。他给老师带了礼物,老人家拍着他的手又是一顿批评,说你这家伙都来了,安迷修个小兔崽子怎么就不赏脸呢。

有知道他们关系的朋友神色一时有些尴尬,却看他神情不变,也只好笑着扯开话题。

雷狮便趁势抽身,拣了个座位坐下,听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知道老教授当年很器重安迷修,在他困难时还出手帮衬过,两人关系很好。

然而就是这样他也没来。

酒过三巡,雷狮早早地搁了筷,百无聊赖地看起对面的新闻。他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来的,并没有起身去跟喝到兴起开始互相走动敬酒的老同学搀和。他性子冷惯了,因此也没有人特地来跟他搭讪,直到身板有人突然出声嘀咕了一句:“我好像看到安迷修了?”

雷狮下意识抬头看,没合上的包厢门口果然一闪而逝一个白色的身影。没等他回过神来,那人影居然直愣愣地又回过来走进他的视线,露着半个身子和半张脸站在包厢门对面靠墙和谁在说话。

果然是他。

安迷修穿着米白色的宽松绒线衫,呢子外套搭在手臂上,整个人连同那个微笑看上去都是毛茸茸的,软和的,站在陌生的人群中间分外融洽。他正习惯性偏着头听对方发言,不时温和地笑一笑,小小回应几声,根本没往这边注意。

包厢里不少人注意到他,讨论的声音汇进耳道里嗡嗡直响。然而他只是稍作停顿,很快和同行人一起离开了。有同学开玩笑地说起:“不是没空吗?这家伙,真是越来越不给面子了。”

雷狮却只留意到他下颌的线条又尖削了些。

话题被引到这里,他们开始随意猜测起安迷修毕业后的去向。这帮子艺术家来没有那个神经考虑一个天赋如安迷修的人为什么会放弃创作跑去做没有灵魂的工业设计,调笑里无意识带着高高在上的残忍。不知谁高亢的嗓音用那个名字不停刺痛耳膜,噪音越来越大,振聋发聩,雷狮听了好一会,终于无法忍耐地霍然起身道歉告辞。熙攘的人声被关在身后,他快行几步,望着前方那个背影,胸中一口浊气终于被沉沉呼出来。

他们已经快要走出店门,安迷修正对那个老板模样的人交代些什么。雷狮远远地站住了,眼神落在他侧过来的一小截下巴。

真正面对他之前,他还能潜意识地告诉自己对方只是暂离一阵,就像以往任何一次出外写生跟项目,只是时间略长而已,他总会回来的。可是终于再见他,却再不会走到自己身边,不再玩笑地举着手心拍他脸颊,不会虎着脸指责他如何如何。——他甚至不能理直气壮替他挡下流言、站到他身边去。安迷修身边是他完全不了解的人,微笑合礼眼神疏离,从熙攘的背景到那双澄澈的绿眼睛都变得陌生起来。

半年了。雷狮这才终于有了一种实感——他是真切地失去他了。这种姗姗来迟的空落感瞬间击倒了他,他挺直的脊背晃了晃,几乎没站住。那句迟到太久的挽留挤在齿列间,最终只余一个气音,消散在空气里。

 

 

雷狮没想过安迷修会是能够和前任像旧友一样和平相处的人,大概是因为从未这样设想过,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脸上的神情是不是也和他一般客套。

两人并肩坐在车里,车窗开着,安迷修微微缩着肩膀往手心里呼气,氤氲的白气从指缝里冒出来模糊了他的五官。好一会,他轻声打破沉默:“想不到你们也约在这里。”

雷狮颔首。沉默片刻,他又没话找话一样说:“想不到你会……出来。”

还像从前那样,安迷修说话总是多一点,带着点慢吞吞的调子。有时人的默契很奇妙,雷狮分明是上一秒才意识到同他之间再无交集,下一秒那人却毫无征兆地回过头来,不可思议地对他睁大眼睛。

雷狮心不在焉地听着,偏头看到他线条柔和的侧脸,习惯性伸手想捏他的耳垂。然而抬起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在接触到他脸颊的前一刻转而向下,点了点安全带。安迷修扭头看他,他面色无波道:“我送送你。”

就像任何一个合格的点头之交,一切恰到好处的发乎礼止乎礼。安迷修神色讪讪的,点点头,不再开口说话,雷狮发动汽车,却又开始觉得太安静。

过去安迷修才不会理他反应,想到什么都要说,都不像是说给他听,自顾自的絮絮而温暖。

不用他开口,雷狮轻车熟路地点火发动。安迷修没意外他怎样得知自己的住处,因为他对雷狮的近况同样熟知。说什么分手后就再不关心显然是骗人骗己。

两人闷在小小的车厢里任沉默膨胀、发酵,直到很快到安迷修的小公寓楼下。这里算偏僻,安保也不够严密,雷狮长驱直入直接给他送到了楼下。安迷修在副驾上抓着安全带犹豫了好一会,才下定决心道了谢,开门下车,谁知雷狮一言不发,很快锁了车从另一边跟了下来。

没人说点什么,也没有一个人首先离开。这栋楼住户很少,这个点几乎没有往来行人,他们便干巴巴地在楼道口站着。

近看才发觉安迷修的确瘦了。和雷狮在一起的时候因为雷狮挑嘴,他对待三餐可以说是认真到专业,雷狮也喜欢三五不时从外头找些新奇小吃食带回来投喂他,觉得把他养得白白胖胖是自己的责任,也能带来很大的成就感。

安迷修一个人时的随意雷狮是清楚的。虽说不会落下,却也不会上心,能吃就能凑合一顿,还喜欢干巴巴的荞麦面包。

雷狮忍了又忍,终于开口道:“一定要这样吗?”

说实在的,他不知道自己在问谁,也不可能问他你还爱我吗。

胸口升腾起一股熟悉的烦躁,挤压得人呼吸都困难。无处安置的手放进口袋里,只摸出来一包捏瘪的香烟和那个廉价火机,他没去看安迷修,沉默地点燃了一支受潮得不那么厉害的。

浸了水有些呛人的烟雾弥漫在楼道口,泛着烟灰的青色。暖橙色的烟头在黑暗里小幅度弹动,安迷修几次抬眼看他,对方面孔在缭绕的烟雾里忽隐忽现,冷峻锋利得像一尊像。

雷狮绝对扯不上神性,却一直是他的艺术根源,他的宗教信仰,他的缪斯和爱欲火光。

他从缭绕的烟火里拉开自己的视线,轻声说:“别抽了,你的肺还要不要。”

雷狮闻言抬起手做了个要掐烟的动作,却在半途停下来。安迷修的眼神终于向上落到他脸上,而雷狮垂眼不声不响地看他,像是在耐心等待什么。

短暂的怔忪过后他摇摇欲坠的心猛地震颤了一下,像一块抹布被用力拧搅起来——雷狮的沉默的眼睛里竟然有一种近乎乞求的神气。

他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有人说烟草是艺术的温床,雷狮把这简直当做人生信条贯彻到底。他的烟瘾很重,画板同烟味儿密不可分,安迷修怎么劝都改不过来。不过大吵小闹自伤元气几回合后两人终于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一旦雷狮点起烟,安迷修便贴上去以吻取而代之。雷狮爱他嫌恶蹙起的眉,也爱他身上清淡的香同烟草具有冲击性气味混合的特殊气息,因此他趁机取走手里香烟的举动也就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后来很多时候雷狮点烟,比起说想念烟草,都不如说是想念安迷修的味道。

安迷修像被那点火光烫到一样缩回视线,几乎不敢看他。他明白他在等他一个吻作为和解的信号,此前种种一笔勾销,既往不咎。

雷狮从来不是什么大度的人,却最终选择低头,认了安迷修这个死理。

 

说不想念绝对是骗人的,说他不想吻他也是骗人的。

安迷修张了张嘴,嘴唇不可抑制地一颤。他没办法再看他的眼睛,良久,久到他觉得雷狮大概已经失去耐心,他终于哑声道:“我先上去了,你开车回去小心点。”

说完他转身上楼,低着头一节一节地看阶梯,却什么也没进入视线里,一眨眼就走到家门口。身后始终迟迟没有动静,他找出钥匙开门进屋,突然鼻子一酸,想,这大概就是结局了。

他的生命像是终于被整个连根拔起,飘飘摇摇在真空里无所凭依。

他慢慢回到房间,放下手里的东西呆站了一会,走到窗边去。窗帘大敞,望出去就是楼道口。

但他没敢向下看。他靠着墙站了一会,沿着墙根坐了下去。

 

 

雷狮没有和谁谈过爱,无论是家人还是同龄人。

因此安迷修给他的温柔新奇而充斥着致命的吸引。他们当然不是没有甜蜜过的,他们也曾微笑、争执,抚去对方发间落叶,也曾亲吻、抵足相缠,只是世间随处可见的平常伴侣。

安迷修方向感不太好,又因为专业缘故时常满世界乱跑,雷狮常常接到他的求救电话,于是不得不放下手边一切事务,从天而降地去解救他的爱人。嘴上自然少不了抱怨,却乐此不疲,甘之如饴。

他甚至罕见煽情地对安迷修说,就算哪天我们都找不到方向了,我还可以陪你迷路。去哪里都好,他真是这么想的。可惜他这辈子的煽情话可能都让安迷修听去了,因此分别后只能像一个放光气的皮球,空匮寂寞地瘪下去,再也无法对任何人流露那种柔情。

雷狮生性不齿什么浪漫空想,但和安迷修在一起后他就常常想他和安迷修。他想过他们无数未来可能,并不全是好的,这时候就能发挥平时那个自己的专长,披荆斩棘,一一解决那些阻拦他们的假想敌。久而久之,就好像他们已经走过一个又一个的一生了。

他还很想带安迷修回家见他的父母。安迷修一直渴望来自长辈的关爱,他的家人或许不算和蔼,但他可以请求他们给安迷修或许他自己也没能得到过的亲情。

雷家严厉到近乎苛刻的教育让他不像一般意义上的豪门纨绔,有时反倒更近似旧时贵族,自律、严格,眼里容不得沙。他上头还有一个完美长子,这给了他足够的自由,也剥夺了他在父母膝头欢笑的权利。因此他和安迷修,很多时候就像两个未曾得到、因而完全不懂爱的人在互相学习,从对方的身上汲取旁人无法理解也不可能给予的温暖。

这样说起来,安迷修给他的生命带来的,大概更多的是不确定的动荡和挫败。然而分开后他的未来突然回归畅通——畅通无阻的,一望即可看清终点的模样,便也留变得平凡、失去与众不同的可能性,变得同世上任何一个人,一棵树没有任何分别。

他的舒适带离开他了。

近来他总想起安迷修离开时的场景,每一个细节都鲜活得令人作呕,在脑海中因为反复回忆打磨愈发清晰。安迷修剜走了他的大半个家,毫不留情地带走了所有令人心安的气息。收拾他的东西时他还不断意味不明地询问意见,搅乱他的思绪,雷狮不知该怎么回应,沉默良久倚着房门说违心的话:“你不要就丢了吧。”

安迷修就不再问了。他收一半丢一半,最后从卧室出来时裹了裹外套,拎着不剩多少的物件走到玄关推开大门:“那我走了。”

雷狮始终背对他,无声地从喉底应声。

金属门合上发出嗑哒的锁舌转动声,他的视线找不到落脚之处。脚边掉了一个廉价的塑料火机,在空落的地板上格格不入得扎眼,是安迷修曾经没收他的,被落下了。

也许有一更、两更,寂寂的一刹那,也许是昼夜更迭、漫长的一世纪过去,他终于蹲下身来,把那个火机握在手里。金属草草打磨留下尖利的边缘钝而生疼地划着手心,他望着这片断壁颓垣,一手无意识地按在了心口。

风声穿堂过发梢、钻进领口,带着阳光的味道,刮得皮肉生疼。

他有那么多机会说出哪怕一个字的留恋,但他没有。以至于后来他常常想,是不是如果他说不要走,安迷修就真的不会走。

只是已经没有机会印证了。

 

雷狮从来不是优柔寡断的人。然而大概是安迷修占据他生命中太大也太鲜活的一个部分,在这件事上他总不由自主想着再看一眼,再一眼。好像这于事无补的一眼、再一眼就能让他甘愿收拾杯盏狼藉,然后抽身离座。

他把额头抵在方向盘上,一夜未合的眼皮酸胀,突突直跳,没有眼泪流下来。

 

 

 

---

艾比突然说起她们新的临时讲师时安迷修还没反应过来话题怎么这么突然,艾比见他表情茫然,用力点了他两下:“雷狮呀!傻子。”

安迷修一愣,第一反应是雷狮还能替人代课,才知道只是友情指点小萌新。艾比嚷嚷着他那个派头哪里像来帮忙的,往往讲课的时候挤得听不清,能听见的时候就是在骂人。

安迷修笑了,他熟悉雷狮那个懒洋洋的语调,当然也了解他无所顾忌的损人风格。他习惯地多问了两句,艾比先还有问有答,见他出神,皱着眉憋了半天又气鼓鼓地戳他。他很快回过神来,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啊。”

“真搞不懂你们艺术家。”艾比埋着头嘟囔道,“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才分手,你明明还喜欢他,偏偏又不肯老实低个头跟他和好。”

“不是的。”安迷修温和地纠正她,“我不是艺术家,他才是。我只是个工匠,所以他可以足够感性,随心所欲,我不行。我必须想得更多、更现实。”

他说着一顿,自己先笑着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还小。”

“我不小了,”艾比抗议,“我只知道你们这是在互相折磨。你不难受吗?”

安迷修愣了一下。分手以来,没有人问过他难不难受,因为他是首先放手的一方。

难受吗?

难受。

好像从心口生生撕下一块皮肉,肋骨削去一半,只有鲜血淋漓,没有任何解脱感可言,能救他的人被他亲手推开了。

他从来不比任何人好受。

在分开的时日里,安迷修常常不由自主地想,他们究竟相爱过吗?

安迷修骨子里是个固执又死板的人,守着自己的精神世界没想过做出太大改变。他的包容类似对晚辈的宽容,是抱着一种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希冀。他以为相爱的人至少在这上面是应当达成共识的。

喜欢和爱本来就是不同的东西。

他自认雷狮对他,喜欢是有的,只是雷狮不理解他,也不愿意去理解他。其实梦想完美爱情的年纪早已经过去,他不是不可以抱着浅薄的幻想同他相安一辈子,然而如果他的退让对对方是一种耽误,雷狮尽可以放下他去爱更好更合适的人。

最荒唐的是,明明拒绝雷狮回归生命的是安迷修,同时将这分别当作儿戏、留存空缺随时预备雷狮填补的,也是安迷修自己。就像溺水的人,一面挣扎着推开他,一面还渴望他救他。

现代人的爱太廉价也太昂贵,廉价在它似乎随时能够被轻易说出口,昂贵在它无处可寻,虚无缥缈,人们爱人远远比不上爱自己。他们都只是万千凡人之一而已。

 

就是天地倒转凡人还得上班,只是安迷修想不到会在大楼里遇到不思议的人。

远远望见时两个人都愣了一下。还是安迷修率先回过神来,笑道:“凯莉小姐,竟然在这里遇见你。”

“是啊。”凯莉站在原地等他过来,两人并肩走了一段。安迷修问:“怎么赏光过来,最近和这边有合作吗?”

凯莉摇头:“不是,有点私事。你呢?”

“替教授跑腿,拿点资料。”安迷修冲她眨眨眼,“要在这里办的私事,不会是买戒指吧?要结婚了?”

“怎么会,”凯莉也笑了,“是买戒指,不过不是给我的。”

安迷修点点头。他们的交情不深,除却公事外唯一的交集恐怕只有雷狮,寒暄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话题来来回回最后还是不得不走到他最不想讨论的问题。

“最近怎么样?”

“还好。”

凯莉歪头打量他几眼:“看着确实不错。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之前要某人陪我来这一趟,死活不肯,这下好,回头还得怨我。”

安迷修动作一滞,很快顺着话头玩笑道:“听这意思,他请你当说客了?”

“你比我了解他,你看他是会跟我开这口的人?”

“也是,”安迷修失笑,“他一直这样。”

凯莉若有所思地看他:“哪样,死要面子?”

“是理智。”安迷修垂下眼,“他总是很理智,什么都影响不了他。不是吗?”

“我不知该说你太高看他还是太低估你自己。”凯莉摇头,好笑地说,“理智?你真该看看他三天撅断五支笔的样子,有阵子他手底下的人在工作室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生怕下一个给他折断的就是自己的脖子。”

安迷修只当她开玩笑,笑笑不说话了。沉默地走了一阵,安迷修终于还是开口问:“他……最近怎么样?”

“不好。”凯莉看他一眼,停下脚步直截了当道。

“他看着倒是吃好睡好效率比谁都高,但我觉得他不好。可能是我敏感了吧。他很久没见外人,应酬合约全部推给别人,自己只管签字。你们搞艺术的应该比我能理解,他给我的感觉……好像给自己上了一道设定代码,不再向前走,完全停留,完全在等待。”

凯莉憋得太久,终于找到机会一口气倾吐给正确的对象,因而说得不假思索。然而到这里她瞥见安迷修的神情,心里不由自主一揪,终于于心不忍地停下片刻。

一阵可怕的静默,最后她仍旧低声下了审判:“他被留在你们分开的那一天了。”

“他在等你。的确也只有你能让他活过来。”

凯莉说完便不再开口,摇了摇头,余光里对方低着眼看不清神色。

从一开始,哪怕是分手后再见面,安迷修始终都认为雷狮没有自己也能过得很好。

而凯莉的话像平地一道惊雷,不留情面猛地撕破了他的侥幸。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他甚至只能从别人口中听说雷狮的情况,更不可能想到有一天无坚不摧的鲜活饱满的雷狮在别人嘴里会变成这样,干瘪,苍白,了无生气。他没办法再欺骗自己,原来分开后雷狮过得同自己一样坏。

可他一点也没可能欣慰一点点。他只觉得嘴里苦得厉害,眼眶很快就要热起来了。他不想哭的,然而稍稍一想都难过得要命……雷狮是多骄傲的人他比谁都清楚。

凯莉就那样看着他,既无探究,也不掩饰,单纯看一对爱侣相隔千重山万重水各自凋零。安迷修垂着头,姿态放松,半逆着光的轮廓让她想起雷狮——只不过雷狮的侧脸不会安静地闪动水光。

没有更合适的了。

她想,无须明了。

他们相爱铁证如山。

 

隔了好一会安迷修偏过头轻轻咳了两声,才回头冲她微笑道:“不好意思,我失态了。”

凯莉摆手示意没事,两人绝口再不提方才的谈话,安迷修送她到楼下便回去继续工作。凯莉回到画室大家正吆喝着吃晚饭,她拎着东西走到雷狮身边,也没特地细说,只平平提起一嘴:“我在那边碰到安迷修了。”

雷狮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凯莉就当他听了,奇道:“你不怕我乱说什么?”

“说都说了。”雷狮目不转睛看着他的画布,活动了一下关节。她在一边坐下,一边拿出手机点外卖,支付成功后才突然说:“去见见他吧。”

雷狮似乎没想到她这么直接,瞥了她一眼,凉凉道:“想我帮忙跑腿就直说。”

“行,算你帮我。”凯莉都乐了,抬手撞了他一胳膊,“回头请我吃饭?”

雷狮没说话,敷衍地应了声。但第二周他还是去了,捎上置办画材的卡米尔几位回程。安迷修工作的地方他很少来,靠半问半找才找到凯莉说的工作室去替她送了东西。下楼时他顺路去了安迷修隶属的部门转了一圈,原本也没想着见面,却意外从一个陌生的声音里听到安迷修的名字。

那人嗓门很大,带着点不忿和洋洋得意:“安迷修?他算个什么东西,还不是仗着有人撑腰。”

雷狮脚步一顿。这个音量显然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卡米尔仰头看了他一眼,神色中含着点担忧。雷狮一言不发,直接迈步向里走。

他其实知道安迷修部门的这个人,同他一个学校毕业,也知道这回事,还总笑话安迷修这种老好人竟然也会同人结仇。安迷修不跟他争,也不要他出手,总说只是一点小摩擦自己能解决。后来对方似乎不再主动找上门了,雷狮真以为安迷修自己都摆平,便没再多管。

安迷修似乎不喜欢他出手帮忙解决问题。雷狮很早就知道,不赞同但也不强求。

只是有的人就是这样,你退一步,他便十步百步地得寸进尺。这世界配不上安迷修的温柔。

他又想起凯莉说安迷修要出国了——无论是不是因为这种无聊的原因,对方这次显然都是正正撞上了他的枪口。

雷狮心里越发燥郁,脸上却不显,大步踏进那小工作室在门口站定。靠近门边的几人向这边看来,有人认出雷狮来,神色都有些尴尬,站在一块不知该不该退开。雷狮看也没看那些人,面无表情直直向噪音的声源看。

那高谈阔论的男人显然也留意到这边的动静,顿了一下,嘴里还在往下说:“吹得那么厉害,什么保送高资机会都哪来的?不就是个卖的货色,还不知道给多少男人……”

所有人都没来得及阻拦,甚至在雷狮自己意识到之前身体已经采取反应,那人立刻倒在地上痛叫起来。周边办公桌上设计稿被推撒了一地,有女生被他突然发难吓得低叫一声,身后的帕洛斯见状立即打起哈哈:“哎呀你怎么突然躺地上了呢?”

没人敢笑,工作室里静得吓人。

帕洛斯偷瞥了他一眼,忍不住也缩了缩脖子。

“没有本事,还没有脑子,就不要出来现。”

雷狮冷着脸慢慢道:

“只要你再敢找他麻烦,这事就没完。”

那人脸上难堪,平白挨这么一下梗着脖子还要捂着脸顶嘴:“你是他谁啊!”

他没答话,轻轻甩了甩手腕,转身离开。身后好一会没有动静,他也没有心情再替凯莉去跑这一趟,直接下楼回到车上。开门时卡米尔才低声道:“大哥,你是在发泄。”

雷狮沉着脸没说话。那一下结结实实,他有点没控制住力度,迟到的痛感袭来,右手近乎麻木,像有无数密密麻麻的细针扎在上面。但这种小人,吃了这一拳估计总算还能消停个几天。

他想着自顾自不知跟谁说了一句:“再见他一次,我还是会打他。”

卡米尔想说什么,见他面色不愉,终究还是低下头没再出声。

 

---

安迷修很久没有做这样的梦了。

梦里他已经记不清模样的亲人就在对面,他没有回头,却知道身边坐着的是雷狮。

这样身遭完全是亲近关系带来的放松他太久没有感受过,因而自动忽视了整个梦境的破绽百出,沉浸在模糊的幸福感里难以抽身。直到突然惊醒,一个接一个离开的无措还浓得可怕。

凌晨三点的梦,他梦见无可救药的别离。

浑身黏腻着心跳剧烈,他几乎是下意识闭着眼睛伸手就去找手机,胸腔里涌动着劫后余生般的惶恐和不舒服的高热,双眼肿痛,头脑发晕,手指都在颤抖。他哆哆嗦嗦地点开通讯录熟练地翻到那个名字,然而拨出的一瞬间突然猛地回过神来,没等响起第一声就立刻挂断了。

安迷修坐起身来,握着手机的手捂在头顶,强迫自己从延续到现实要窒息的压抑里清醒过来。梦境放大人的情绪,现实中被死死克制的恐惧和悲伤终于十倍百倍还给他。最可怕的莫过于从魔障般的梦境转醒,睁开眼发现竟然都是真的。

他看着短暂的通话记录上熟悉的名字,惊觉自己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他被黑夜冲昏了头脑,差点就要脱口说想念了。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听得见秒针走动的轻微动静和空调运作的声音,窗帘合上,整个宇宙都睡下了,好像这个时候城市倾塌、世界末日都不足为奇。

黑黢黢的粘稠空气穿过肢体,他突然升起一些奇怪的念头,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还存在。床头有烟,但嗓子哑得难受。

他蜷起腿坐在床上,晕乎乎地想他是存在的。

因为他想到了雷狮。

他想起高三那会压力太大,晚上偶尔睡不踏实,在黑暗里挣扎着醒来第一反应是从枕边摸手机给雷狮发信息。深夜是会使人不一样的,意识模模糊糊还留在梦里,手里已经抖抖索索发出去一句说你睡了吗?有点想你。

心里清楚肯定没有回复,却像做成一件什么大事似的立刻轻松下来,闭上眼就睡熟了。当时不觉得什么,事后想却似乎暗自有点细碎的浪漫,没同雷狮说过。

雷狮好像也没把他突然的绵绵情意放在心上,第二天一大早实在地打电话来说早睡了,问他怎么回事。他如实解释,雷狮听过就算,后来却不知用了个什么法子把他从静音模式里单拎出来,再收到深夜突袭很快就能回复。有一次安迷修只发去个迷糊的表情,忘了说想念,再睡到一半却突然被人钻了被窝。雷狮带着一身寒气变戏法一样突然出现,又像哪个没规矩的罗密欧大摇大摆爬进窗口,按着他脑袋往怀里带,问他要补一句想他。

他们真的就有这么好过,多年后想起来都让人心惊。

不知怎么的这个夜里他突然间想起好多好多他们在一起时的事。雷狮不太直白地表达情感,不爱解释,不考虑理由后果,不把他人放在眼里,可待他是真正的毫无保留。那些被蒙蔽的细节从记忆里抽丝剥茧地一点点明晰,他才突然感到在爱他的那些时候自己有多么蒙昧。他只被自己的付出感动、遮蔽双眼,沉浸在自己的英雄世界里。

雷狮是很爱他。

记忆要是从心底强行刨除倒也是勉强能忘记的,只是总没办法清理干净,三五不时地冒出些零碎的细枝末节,主角却早已经退幕,变成一江找不到方向的流水。这才意识到原来他真的失去雷狮了,也失去所有闪亮的未可知因素,他寡淡的生命陡然变得全无兴味。他发觉自己突然钻了牛角尖,陷入执拗的绝境,无法想象同雷狮以外的任何一个人走到终点,他不可能同任何人握着手在人生尽头平和地道别,各自入土。除非那个人是雷狮。

不是那个人的话,他会带着怨怼成为一具空瘪的躯壳,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他自己。

他想起雷狮问过他:“你能不能为自己想想?”

他当时想他的生命若是不为他人奉献,他也就找不到自己的意义了。可是这一秒他意识到,雷狮在他的心中,应当是比他人高出好多级层的。

他的列位里可以没有自己,甚至没有“他人”,但不能没有雷狮。

大概这也总算是一种私心。

回过神来他的眼泪已经流了满脸,紧握着手机视野模糊一片。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想念雷狮过,浑身充斥着慌乱的懊悔。分开的这些日子里他或许早就明白了,从头到尾他都在害怕,不知道能不能一起走下去,不知道结局是不是仍旧孤身一人,因而平日的果决全部变成优柔,步步差池直到最后选择了最烂的一条路。

安迷修素来太擅长克制,然而这个凌晨三点的晚上,他干涩地想到,现在我找不到方向了。

分开后他开始很习惯这样彻夜枯坐的无眠夜,也习惯了空荡荡的身边没有一个人霸道地拉着他塞在怀里暖呼呼地拍他入睡。手机震动了几次,他眯着眼去看,才发觉双眼肿得发疼。

已经五点了。信息居然是凯莉发来的,他盯着屏幕看了好一会,突然猛地站起身,胸腔里涌起久违的乱糟糟的剧烈悸动。再回过神来他已经坐在车里,脚上还套着室内棉拖。

但是什么都顾不上了,他的脑子里一时只有凯莉发来的照片。照片里雷狮倚车站着,背景是人烟稀少的机场,凯莉只说了一句:听说你是今天的航班。

安迷修生平第一次在凌晨开这样的快车,一个半小时的车程被他压缩到无限小。到的时候天际才迟来一步地蒙蒙亮起,被揉红的眼皮一阵一阵地刺痛,他拿出手机看,途中凯莉又发来一条:我回去了。

他失礼地没有回复,把手机握在手里拔腿跑起来。他想到他是考虑过出国的,在最难的那段时间里同人商量过,不知是怎么传出去的。

后来没有走成。安迷修根本舍不得。

视野里模糊一片,跑起来的风声掩盖了他脑子里轰隆的鸣声。安迷修没有方向地找了一圈,终于找到那辆车。机场还睡着,只有稀少的行人拎着行李箱,形容疲惫,雷狮靠着车一眼便望见气喘吁吁的安迷修。

两人隔着一小段距离对视好一会,安迷修抬腿走了几步,没有控制住自己,几乎是扑过去猛地抱住了他。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他的眼眶就湿了。雷狮短暂的怔愣后伸手圈住他,力道大得吓人,像要把他按进胸口。

安迷修什么也说不出来,哽咽着用力把脸埋进他肩头。不知抱了多久,他微微松了点劲,抬头去看他。

他想他的样子大概很狼狈,因为雷狮皱起了眉。但雷狮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用拇指轻轻蹭过他发痛的双眼,才叹息一般低声道:“回家吧。”

安迷修鼻子又要酸了,含糊地说好。

他们在这机场终于等到自己的夜航船,晨曦终于追上他们的脚步,迟迟地天亮了。

 


END


好像很少提这种要求…不过真的很希望这篇能得到一些反馈,非常感谢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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